標題 萬里赴戎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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萬里赴戎機​

萬里赴戎機         箕山

人生的際遇是很難逆料,想不到,我竟然是一個肝硬化的患者,從發現到今天,已經足足超過十年了,頻臨衰竭的肝臟,加上多次的內外手術,精神和肉體受到很大的折磨。人生誠然已陷入最大的谷底,看來永遠沒有回頭的一天。

前年仲夏的夜裏,連續十餘小時的肝臟移植手術,已為我塑造了另一個嶄新的人生,寫下驚天動地的變化。我是其中的受益者,由於我們的重生,卻代表了一個陌生朋友和祂的家屬,高貴無私的博愛。祂們留給我們的,不僅是縫補了肉身的缺憾而已,而且更重要的是,在於傳達那一份薪火相傳,永垂不朽的愛。我們在珍惜得之不易的生命之餘,更要擴大與傳播愛的種子,去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裏。

在茫茫的大海中,終於找到了燈塔,攀上了浮木。

「箕山!箕山!」台大醫院移植外科,主治醫師李伯皇教授,在病床邊不停的叫喚著我的名字,好不容易我終於在迷迷糊糊中甦醒過來。頭頂上的強光照射下,我努力的睜開眼睛,微微抬頭,仰望著李教授,可是我的頭腦只是一片空白,視力十分模糊,加上沒有戴眼鏡,看事物不是很清楚。在朦朧中,聽見李教授熟悉的聲音,才使我意識到,眼前的身影究竟是誰?

這也好比在茫茫的大海中找到了燈塔,攀上了浮木,開始有了希望。李教授看見我醒過來,除了輕拍著我,還連忙告訴我說:「很好!很好!膽汁已經流出來了,手術情形一切都很好。」當時,我實在不明白,膽汁流出來的意義,想必是手術成功,有了令人安慰的初步結果。

李教授一面輕拍著我,還一面低頭檢查各條注射管、引流管線是否暢通,流出來血水、膽汁多寡情形。這時候我一點兒也不感覺疼痛,只是脹脹的,麻麻的,身體有一種極度擁腫的感覺,想必是手術時的麻醉劑,還沒有完全褪去的結果。

我知道李教授在剛才的手術過程中一定很辛苦,很想起身表示感謝的意思,可是只覺得全身十分沈重,好像有千鈞重擔壓在身上,想揮手動腳,卻發現手腳全被綁在病床的欄桿上,無法動彈,可能是擔心病人會因為痛楚或不慎,損害了維持生命的管線,想要張口,卻又被戴上了氧氣罩,而且整個人也非常疲倦,頭腦昏沈沈,無法說出話來。

突然我感覺時間飛快,在不知不覺中,好像剛剛才上手術,但是對於整個手術的過程一點兒印象都沒有,我是真的換肝了嗎?難道這一場超級大手術就這樣完成了嗎?
一位陌生女子的電話。

我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?只知道民國八十九年八月十七日的晚上,大約八點多鐘,我洗過了澡,正把一些平常事物處理後,準備九點鐘上床就寢。多少日子,我是過著這樣超級安靜的生活,這時候突然電話鈴聲響起,不禁使我想著,從我發現罹患肝病,這十年多來,我一向是特別早睡早起,平常吃的東西,都是未經加工的自然食物,少油少鹽,略加蒸煮而已。更絕少應酬,幾乎與世間隔絕,親朋好友很少人,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。我滿心的懷疑,但還是接起了電話,想不到     竟然是一位陌生的女性打來的。

「你是箕山,箕山先生嗎?」我稍微遲疑了一下,「是啊!我就是。」,「我是台大醫院外科林明慧,現在有一個肝臟移植的機會,你要不要接受肝臟移植?」「啊!是真的嗎?」我問我自己,我真的不相信。機會真的來了嗎?可是台大醫院兩位林小姐我是認識的,可是那一位是林明慧?那一位是林惠英?我沒有法子去分辨,但是每次門診幾乎都可以見到她們,經常忙著為病人服務。

聽到這個等待已久的消息,心裏頭突然緊張起來,用力捏捏手指頭,真的,我真的還在。一種等待很久,很渴望得到,又害怕失去這個難得的機會,畢竟這是一項高危險的手術。突然在心裏一下子,湧起了千千萬萬,複雜要考慮的事情,如果發生了「萬一」,我還沒有機會,告知兩個大孩子,我渴望在手術前,跟他們見一面。畢竟我很久沒有見到他們,心裡非常想念。

可是在電話裏那能想那麼多,一秒、二秒像冰凍的時間,根本不容許我深入的去思索考慮。再一次血淋淋的場面,心裏頭真有點兒恐懼和緊張,很想告訴她,請把這次機會讓給別人。太突然了,我心裏面實在沒有準備好;但是機會畢竟是不多,如果失去了,下一次要等多久?我久病多年,已經很羸弱的身體,是不是還能維持多久?但是此時此刻我沒有辦法去考慮,只有鼓起了勇氣說:「好,好,好!我願意!」

林小姐再追問我:「最近你有沒有感冒?或者那裡不舒服?」我想了一下,簡單明白的說:「沒有!」雖然這樣說,心裏頭還是有點兒不放心。林小姐接著說:「好!那麼請你快點兒準備,務必在最短時間內趕到醫院來!」我趕緊向父母親報告,也請父親轉告弟妹趕去醫院,協助照料我。父親遲疑了一會兒,用一種非常凝重的口氣祝福我,並要我共同為手術順利成功而祈禱。

年邁重病的父母親,為我作了虔誠的祈禱。

就在十幾天以前,父親才因為嚴重的退化性膝關節炎,作了人工關節置換手術。當時父親剛出院不久,正在家中療養,還沒有復原,加上這隻腳大約近二十年前曾經換過人工關節,這一次再作手術,不僅難度高,而且對病人的傷害很大。父親行動十分困難,根本不可能陪同我去醫院幫助我,給我精神鼓勵。

自從十年多以前,四十五歲,我懵懂無知,自認為身體還算健康,當時因為經常感覺疲倦。所以接受父母親的建議,在臺北仁愛醫院進行一次全身健康檢查,竟然發現我是C型肝炎的患者,當時肝臟已呈現硬化、纖維化。後來經過數年的診治,始終未見積極療效,方才知道肝病沒有良藥,多次為了找尋神醫、良藥,幾經多年折騰,肝臟因此更加惡化。

從此之後,六、七年間開始大大小小陸續八次,先後重複為五顆腫瘤進行切除、酒精注射、血管栓塞、化學治療等手術,脾臟、膽囊也因為腫大或結石等合併症而一併摘除。還不包括後來因移植手術相關的三次住院,住院總數竟然累積,達到了十七次之多。後來腹部也曾發生了大量積水,腹腔的高壓,引起部份的組織墜落,先後也有兩次左、右腹股溝疝氣的縫合手術。

為了治病,我到處尋找名醫、偏方,新的治療方法,也曾不辭勞苦,遠赴大陸、美國等地萬里求醫,這些長時間的精神支援、與艱苦生活照顧的戰役,沒有一次不是父親與母親共同陪伴我渡過。父母親五十多年前,給了我生命,他自己的一生走來,歷經多少坎坷,多少崎嶇,如今他們已經垂老矣!正當優遊林下,待期頤之際,猶一肩挑負起病兒的生活照顧,我的罪過,實在深重矣!

仲夏的月夜,我慷慨激昂,熱血沸騰奔赴沙場。

人生就像一首詩,我猶如一介負傷累累的武士,從山嶺俯視錦繡河山,只見狼煙四起,一片肅殺之聲,從四面野地裏傳來。敵軍如同潮水,一波波不斷的向著高地上,蜂湧而來,多少戰士已經膏了鋒鍔,屍首橫陳,血流遍野,旌旗早已橫倒在泥地裏,背對萬丈懸崖峭壁,毋庸置疑,退一步路即無死所。我振奮了身軀,拉開喉嚨,高聲怒吼著,良久良久。卻拎起了準備好久的簡單行囊衣物,端著那口缺角的屠龍寶劍,步履蹣跚的投入那焦黑鼎沸的大地。

八月天,夜裏九點多鐘,雖然烈陽已下山,可是柏油路上的騰騰熱氣,還是一樣迫人心胸。台大醫院新大樓急診部,聳立在眾多機關學校群,區域內建築物鮮有耀眼的霓虹燈,不多的行人和車輛走在路上,大地顯得格外寧靜、灰暗。這時候早過了下班時間,計程車在寬廣平坦的仁愛路,自東向西奔駛著,輪胎和柏油路面,不停的接地摩擦,發出輕微的輒輒聲音。

我從車窗向外望去,一輪略缺的弦月,被一群灰白色、淡淡的雲彩環繞包圍著。剎那間月亮的光芒,突然穿過淡雲的破洞和邊際,就像千萬股的金絲,迎著我們,再射向馬路兩旁,高大幽黑的大王椰子樹,在樹木的交錯中,透出了段段光輪,顯得分外明亮。樹影、月光和黝黑的屋影,隨著車輛的前進,輪番交錯的射入眼簾,我不停的凝望著,這一幅黑白對照分明的圖畫,無疑的輝映著人生的近景和遠景,我的視線不由得模糊了。

我不敢回想這十多年來的日子,如煙的往事就像倒帶的電影,一幕一幕跳躍似的出現眼前。五十多年前,台灣南部一個城鎮,滿是風飛砂的土石路,一位上小學的小孩子,為了不願被視為異類,情願脫下球鞋,把兩隻鞋帶綁起來,背在身上,與同儕一齊赤著腳,在火燙的砂石路上走過的日子。

在當時台灣物資極為缺乏的社會,對孩子成長的要求,除了讀好書,不外是節儉再節儉,努力再努力。這一種源自於心靈深處,一個飽受白色恐怖的家庭,在諜影幢幢的監視下,親朋遠離的環境中,不但要努力求生存,活下去,還要想出人頭地,這一種永不服輸的無形壓力,始終佔據整個心頭,孕育著我們那一代的孩子。

猶如希臘神話裏的悲劇英雄,伊卡魯斯,他正值青春年華,全身上下肉體與精神,充滿了力與美的極致。伊卡魯斯迷戀太陽的光芒,奮力舞動他那翅膀,不斷的享受,高再高,快再快的刺激。一不小心,忘卻了他用的是臘燭做的翅膀,經不起高處太陽的光與熱。只見我們的伊卡魯斯,不停的一點一滴,熔化成為陣陣臘雨、臘淚,點點滴滴從高空中墜落下來。

過河的卒子,是沒有機會再回頭的。

一陣陣的劇痛,從腹部底層開始爆發,一種無法逃避的銳痛,隨著時間不斷的累積加深、加劇。我知道麻醉藥已經逐漸褪去,失去空中的武力、還有地面火炮、坦克的支援,就像一個無助的士兵,只有無視於敵人機槍不曾間斷的掃射,在火焰噴射器噴出熊熊的火焰下,在砲聲隆隆中,低著身軀,匍伏前進。

我開始發燒了,再次頭昏起來,這一種感覺已經經歷過好多次了,在不同的手術中,開始重複享受著熟悉的刺激。我拒絕了自控式麻醉注射器,立刻像被扔進了烈火中燒烤,在油鍋裏煎炸,躲在角落裏不停的抽搐、顫抖著。猶如一隻被剝去羽毛的小鳥,被撕裂、被重複摔打著。

體溫逐漸的向上提昇,已經接近臨界點,在燒烤中卻沒有汗水,一天、兩天下去,嘴唇開始乾裂,皮膚開始剝落。醫護人員熟練的,再次為我打上了退燒針、消炎針,一次、再一次,換上已經失去冰溫的冰枕。我開始變了顏色、逐漸焦黃、焦黑,我在火裏、在油鍋裏不斷的翻騰、滾動。在滿天的閃電、滿地霹靂的聲音中,我變了形狀,漸漸縮小、縮小,失去了蹤影。

一輪明月,被寄予無窮的希望,唯有奮力向前。

世事如棋,人生如夢,宇宙天地之間,變化多端,實在難以逆料。人生就這麼一遭,短短數十年寒暑,常常走錯了一步,有時候要費上幾倍、幾十倍的功夫,才能走回來,甚至於一生一世,都無法挽回。

有時候我也會埋怨,為什麼就是我一生,老走得那麼不順利?又為什麼有這樣如影隨形,揮之不去的病?偏偏就是選中我?同樣的,我也因為如此,我才有機會,去創造這樣一個屢仆屢起,永不屈服的人生,寫下一個特殊人生的紀錄。

固然時光在病塌上虛度了十幾年,從窗外有藍天中,每每在面臨死生的時候,才會認真想到,檢討過去的是非得失,去思索人生的真正意義。也許不僅可能為個人,或人群帶來一些小小的啟示。往往也是在平常忙碌中,從來未曾想過的,這種體會,不也就是果實纍纍嗎?

雖然「渡河難」,面對波濤洶湧的巨浪,未來仍然有無數的艱辛的路途,等待去努力,今天慶幸我還有去克服重重難關的機會。可是更困難的是「難渡河」,渡河之舟難得也。我很慶幸的是我新的生命,所懷抱的是別人的奉獻犧牲,一個無私無我的大仁大愛。

我不曾有喜悅的感覺,因為要繼續的不僅是自我的生命,還有一位陌生朋友,全然生命的寄託,這一份至大至剛,莊嚴肅穆之氣,充塞在悠悠的宇宙天地之中,人生無窮的盼望,又再度被燃起。正等待未來以感恩惜福的心境,去修補失落的過去。

建立者:臺大醫院器官移植團隊  建立日期:2019/10/30 16:33:56
更新者:臺大醫院器官移植團隊  最後更新日期:2019/10/30 16:33:56